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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 守村人,啊宝

发布 | cuobu.com

[—— 守村人,啊宝]
 
作者:搓布
 
第一次见到啊宝,是在村子的十字路口,他蜷着身子蹲在砖垛底下。头发像一蓬枯草,满脸泥垢。
 
最骇人的是鼻梁上那个窟窿,已经结了黑褐色的痂,像是让烧火棍子狠狠捅了一下留下的疤。
 
村里人渐渐围了上来,大人小孩挤作一团。
 
栓爷爷拨开人群,弯下腰轻声问:“你是打哪儿来的?”
 
啊宝只是缩了缩脖子,咧开嘴露出一个惊慌的笑,眼神躲闪着扫过每个人的脚面。
 
几个半大孩子弯腰捡起土坷垃,抬手丢他。
 
啊宝肩膀一颤,慌忙侧身躲开。
 
搓布朝着那个带头的喊:“别扔他!”
 
栓爷爷也赶紧摆手,声音里带着告诫:“快别招他了。这要是真把他惹毛了,我可拦不住。”
 
啊宝仍旧死死地蹲在原地,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砖缝里那点干枯的苔藓。
 
日头慢慢挪到了头顶,他在砖垛旁蹲了半晌,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,只剩下几个闲人还远远站着。
 
有人又试探着问:“你叫个啥名啊?”
 
他低着头,喉咙里含糊地滚出几个字:“……叫啊宝。”
 
晌午的日头明晃晃的,晒得红砖发烫。啊宝依旧蹲在那儿,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 
栓爷爷叹了口气,转身踱回自家院子,不一会儿端了个海碗出来,碗里是刚捞出的面条,
 
油花亮汪汪的,顶着一撮翠绿的葱花,香气随着脚步就飘了过来。
 
“吃吧。”栓爷爷把碗递过去。
 
啊宝怯生生地接过碗,眼睛一下子亮了。
 
他顾不得烫,俯下头就往嘴里扒拉,呼噜呼噜的吞咽声又急又响,像是饿了好几辈子。
 
那碗面条下肚,啊宝就算是在村里扎下了根。
 
自那以后,村里谁家有剩饭,便会喊他一声。
 
或是谁家农忙缺人手,只要说一句“干完活管饭”,啊宝就会咧着嘴跟过去。
 
 
那年暑假,舅舅家的表弟来搓布家住。
 
我们俩常常趁大人不注意,从厨房的馍框里摸出两个馒头,偷偷揣在怀里往外跑。
 
找到在十字路口的啊宝时,我们就把馒头塞给他。
 
他从不道谢,只是接过馒头就啃,干裂的嘴唇沾满了馒头屑。
 
有时看见啊宝用手抓饭吃,搓布看他吃着不方便。
 
便跑到南屋的厕所旁,蹭蹭爬上那棵槐树,坐在树杈上,砍了两根笔直的树枝。
 
等从树上下来,两人先是仔细地剥去褐色树皮,再拿铁片磨成的刀子,细细地把树枝刮得滑溜,
 
最终做成了两副筷子。
 
我们商量好,要趁村里没人看见的时候送给啊宝。可村里的十字路口总有人来往,
 
街坊四邻门口也老是站着闲聊的大人。揣着筷子在家门口转悠了好一会,始终找不到没人的空当。
 
搓布抹不下面子,就推了表弟一把:“煤炉子,你去。”
 
表弟撅着嘴,一脸不情愿,但架不住搓布连推带搡,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。
 
表弟一步三回头,最后还是把筷子塞给了正在吃面条的啊宝。
 
啊宝接过筷子,笨拙地夹了两下面条,可能是觉得太长不方便,随手就把筷子掰成两截,
 
接着用手抓着短棍往嘴里扒面,吃得呼噜作响。
 
搓布站在南屋平房上,看着啊宝把筷子掰断,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 
那两根树枝是我们费了好大功夫才做成的。
 
搓布噔噔噔跑下楼梯,冲到十字路口问啊宝:“好好的筷子,你掰断干啥?”
 
旁边看热闹的孩子起哄:“是你做的吗?管他咋用呢!”
 
表弟煤炉子抢着说:“是我们俩一起做的!”
 
搓布脸上发烫,生怕别人笑话我们给傻子做筷子,赶紧打断:“不是我做的!”
 
孩子们立刻围着表弟夸起来:“煤炉子真厉害,真是个好心肠!”
 
连大人们也点头称赞。看着这情景,搓布又忍不住改口:“是我们俩做的……”
 
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:“下次我们也给啊宝做筷子!”
 
时间过得飞快,2000年的暑假眨眼就结束了。
 
那天清晨,舅舅骑着摩托车来接表弟。
 
表弟的暑假比我们多一个星期,他赖在门槛上不肯走,最后还是被舅舅拎上了车后座。
 
摩托车突突突地拐过那条十字路口,彻底看不见了,只留下一片尘土还在原地慢慢打转。
 
那年搓布十岁,正上三年级。
 
因为学校的教室早就成了危房,各年级,先是搬到村里的空置的房子里上课,
 
可没多久,房主回来要用房子,我们便从那里搬了出来。
 
最后实在没地方去,只好搬到了村东头的坟地上课。
 
后排的同学写字时,胳膊肘都能碰到冰凉的墓碑。风吹过时,坟头的荒草沙沙作响。
 
上课时,阿宝常蹲在坟地边的榆树下旁听。
 
有时会突然学鸟叫,或是嘿哈乱叫,引得全班哄堂大笑。
 
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慈祥老人,这时总会停下讲课。
 
隔着一段距离朝他摆摆手:“去去去,别处玩去。” 
 
不过也不敢真的做出格的动作,只是口头上哄他走。
 
等到老师一宣布下课,胖子就来了劲。
 
他把捆书的麻绳套在阿宝脖子上,像牵牲口似的拽着,在女生堆前炫耀:“快,喊爸爸!”
 
阿宝憨笑地喊:“爸爸。”
 
胖子得意洋洋,其他男生也围上来起哄:“喊爷爷!”
 
“爷爷。”阿宝顺从地应着。
 
胖子顿时黑了脸,这么一来,他倒要管其他男生叫爸爸了。
 
他恼羞成怒:“喊姥爷!”
 
见阿宝不肯开口,胖子抄起地头的棉花杆就抽。
 
阿宝抱着头惨叫,搓布赶紧拉住胖子:“他是个傻子,你让他喊你姥爷,你想后代是个傻子吗?”
 
胖子一愣,慌忙甩掉绳子:“我就是闹着玩的。”
 
 
搓布朝阿宝招手:“过来,跟你说个事。”
 
他小跑着过来,没等搓布开口,阿宝就先说:“你是想让我喊你爸爸吗?我可以喊你爸爸。”
 
说着就“爸爸、爸爸”地叫起来。
 
搓布忍不住笑了:“别喊了。他们让你喊你就喊?下次谁再让你喊爸爸,你就打他,记住了没?”
 
阿宝没应声,只是回头深深看了搓布一眼。
 
那眼神清亮亮的,让搓布突然觉得,阿宝可能不是真傻,只是有些说不出的过往,宁愿装成这副模样。
 
果然,下次课间,胖子又凑过来让阿宝喊他爸爸。
 
谁知一向温顺的阿宝突然暴起,抄起半块砖头就追。
 
砖头擦着胖子的身子飞过,他带着哭腔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惨叫,什么都顾不上了没命地往前跑。
 
从那以后,再没人敢让阿宝喊爸爸了。
 
 
那个星期天特别热,搓布去东河洗澡。
 
河水哗哗地流得急,倒是干净,就是河堤上总有人扔死孩子。
 
走过时能闻到一股糜烂的臭味,熏得人直反胃。
 
说来惭愧,那时候太穷了,搓布居然想着那些裹尸体的棉被还挺新,扔了可惜。
 
但实在臭得不敢碰,回家就跟母亲说:“河堤上好多死孩子,裹的小棉被都是新的。”
 
那天闲着没事,母亲听完便问清具体位置,搓布真带她去了东河堤。
 
她站在河堤上瞅了半天河水,没说话。
 
没过几天,母亲竟把这事告诉了威子他娘,威子他娘是村里有名的糊涂人。两个妇人嘀咕了半天,
 
真去把裹尸布捡了回来。回来后,母亲在大盆里用洗衣粉泡了整整一下午,水都搅浑了。
 
后来又洗好,把小棉被挂在晾衣绳上搭着,
 
那床湿漉漉的小棉被,风一吹,还是隐隐飘来一股说不清的味儿。
 
母亲揉着腰叹气:“洗的时候被子实在太臭了,要不然,把被子送给威子他娘吧。”
 
搓布一听就急了:“那你都洗干净了,再送人?那还不如直接把脏被子给她,省得费这劲!”
 
谁知,一向固执的母亲这次却破天荒地听了劝。她将洗净缝好的小棉被,平整地铺在了搓布的床上。
 
搓布一见,当时就急了:“快拿走!为啥给我用?”
 
母亲却说:“棉被这么小,大人用不到,不就正好给你用么。”
 
 
开学后,搓布跟啊宝提了一嘴河堤棉被的事。
 
没成想,几天后经过坟地学堂,竟看见他把那床小被子当斗篷披在身上,在坟包间挥舞着树枝嘿哈乱叫。
 
风一吹,那股熟悉的腐臭味直往鼻子里钻,比河堤上闻到的还要冲。
 
他跑过墓碑时,破旧的棉被角扫过坟头的荒草,像一面招魂的幡。
 
 
2003年冬,一场大雪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落下来,待到天亮时,整个村庄已被埋得不见半点土色。
 
天刚蒙蒙亮,搓布走出大门,就看见阿宝已经在大街上扫雪了。
 
他身上套了一件捡来的旧西装,略显宽大,穿在身上有些松垮,里头光着膀子。
 
黑裤子用布条系着,裤腿吊在小腿肚上,左脚趿拉只棉拖鞋,右脚套着开口的破皮鞋。
 
最扎眼的是胸前那朵蔫了的大红花,随着他挥动扫帚,在旧西装上不住地上下跳动。
 
他扫得欢实,额头冒着热气。
 
搓布瞅着他单薄的衣衫,忍不住问:“穿这么点儿,你不冷吗?”
 
阿宝抹了把鼻涕,咧着嘴笑:“不冷,热火着呢!”
 
晚上八点多,搓布从网吧溜出来。那年月上网吧要是被家里知道,少不了一顿打。
 
怕撞见熟人,搓布故意绕了远路。
 
天阴得厉害,零星飘着雪沫子。
 
刚拐过路口的屋墙角,雪突然下大了,鹅毛似的往脸上扑。
 
正要埋头赶路,忽然听见有人喊:“诶,你去哪玩了?”
 
搓布没理会,以为是过路人闲聊。
 
那声音又追过来:“诶!问你呢,去哪玩了?”
 
一回头,竟是啊宝。
 
搓布心里先是一惊,这条废路上鬼影子都没有,他要是真犯起傻来后果不堪设想,可心头又一暖,
 
平时谁会在乎我去哪儿?倒是个傻子头一个问。
 
搓布扯了个谎:“去同学家玩了。”
 
啊宝在雪地里晃着身子:“下大雪了,快回家吧。”
 
搓布看他仍穿着早晨扫雪的那件旧西装,忍不住问:“这么大的雪,你穿着这么少,不冷吗?”
 
那时候的雪能埋到膝盖,要是遇上旋风,还能堆出一人高的雪岗。
 
啊宝悠哉地跺跺脚:“不冷,穿的厚。”
 
“那你晚上睡哪儿?”
 
啊宝指着土墙边那排玉米垛:“钻进去,暖和得很!”
 
这倒是个好去处,都说啊宝傻,搓布看他一点也不傻嘛,反到活的逍遥快活。
 
搓布盯着他的眼睛,他却慌忙别过脸去。
 
那一瞬间,搓布真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。便告诉啊宝:“你在这等着,我给你拿点肉。”
 
啊宝直摆手:“我吃过了,不饿。”
 
“你现在不饿,可以先存着,明天早上饿了再吃。”
 
“不要。”啊宝的话硬邦邦的,像砸在地上的冻石头。
 
搓布当时就不明白,他为什么不知道存点吃的呢。
 
回到家后,家人都吃过饭了,便朝着母亲喊:“前几天的牛肉不是还有一盘吗?”
 
“你现在想起来了?早吃完了!”
 
搓布心里有些失望,本来答应给阿宝拿点肉的。不由得埋怨起母亲,怎么连这点同情心都没有?
 
只好摸进菜柜,从馍筐里掏出个凉馒头。
 
掰开来,仔细地把菜里凝固的肉丝挑出来,一点点夹进馒头缝里。
 
揣着那个夹肉的馒头跑回原处,雪地上却空无一人。
 
搓布心里着急,却不敢放声大喊,怕招来旁人笑话,竟给傻子送吃的。
 
他只好朝着空旷的雪地,试探着低唤:“啊宝——”
 
这时从远处大雪中走过来一个人影,在搓布面前站定:“喊我干嘛?”
 
搓布拿着肯过一小口的馒头,像是忽然没了胃口,伸过去说:“我不想吃了,这个给你吃吧。”
 
“不要,我又不饿。”他把手缩进西装袖子。
 
“拿着!”搓布把馒头塞过去,转身消失在雪幕中。
 
雪地里脚步声咯吱咯吱响,他始终没有回头。
 
刚进门母亲就问:“你刚才是不是回来摸了个馒头?急急忙忙的又去哪了?”
 
搓布怕母亲察觉,骂他犯傻接济啊宝,便低头支吾着:“没去哪,就去了大龙家……”
 
第二天遇见啊宝,搓布装作不经意问:“昨天给你的馒头,你弄哪去了?”
 
阿宝答得干脆:“扔了。”
 
 
时光倏忽而过,转眼已是2013年夏天。搓布因身份证被偷,不得不回镇上补办。
 
父亲特意请了假,拿着户口本在镇上等搓布。
 
一下车,他就把本子塞过来,一路都在数落:“这么大个人,连身份证都能丢……”
 
“在网吧被摸走的。”搓布含糊应着,接过户口本就往派出所赶。
 
办完手续,父亲揣着户口本匆匆回去了。
 
等长途汽车的时间还很多,搓布便在镇上闲逛。
 
街道两旁挤满摊贩,卖花衬衫的,水果摊的菠萝泡在盐水桶里,烧饼炉子飘着焦香,
 
修鞋匠的缝纫机哒哒作响——人声鼎沸,空气里混着汗味和油炸糕的甜腻。
 
 
搓布在路边买烧饼时,看见个满身污垢的人正捡拾地上的剩菜往嘴里塞。
 
心里一揪,掏出五块钱递过去。
 
那人一转头,额头有很大一个瘤子,发出沙哑的声音说:“不要~”
 
“是嫌少吗?”搓布掏出二十元又递给那人,那人依旧在地上抓着爬满苍蝇的食物往嘴里送。
 
远处传来卖烧饼的妇女喊话:“谁给他钱,他都不要,他以前也富贵过,身价千万。
 
赔完了,又得了怪病,现在一心等死,你别说给他二十,你给他几百他也不放眼里。”
 
搓布没再坚持,接过烧饼转身融入人群。
 
刚走出几步,余光却在攒动的人头里瞥见个熟悉的身影。
 
竟是阿宝!这里离村子三十多里路,不知他是怎么摸来的。
 
见他活得好好的,也为他高兴,掏出五块钱塞过去。
 
阿宝乐呵呵地接了,直奔烧饼摊。看他接的痛快,搓布又翻出十块钱递给他。
 
那时搓布也不宽裕,只能帮衬这些。
 
望着阿宝攥着钱等着烧饼出炉,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才转身离开。
 
这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阿宝,之后搓布忙于生计,很少回乡。
 
偶尔回去一两趟,阿宝也早已不在村里,便再也无缘得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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